跟往年相比，2022年的开局似乎显得特别忙碌和混乱——各地疫情情况不容乐观、金融市场喜忧参半、身边人们似乎都缺少了辞旧迎新的热情。昨天因为工作的事情匆匆来了上海，跟三五好友相聚时，上海突发本土疫情，吓得我不得不坐了今天最早一班飞机，一刻不停地奔回北京。昨天和朋友说起来，2022年是我进入职场满15年的年份，突然间觉得好恍惚——刚入职场作为新人的那种忐忑和期待仿佛都还是昨天的事情，居然就这么过了十五年了？大概真的需要一些仪式感，记录和留存一些东西，因为记忆会褪色，而此时此刻的心情，却值得封存。今天，在又一次匆忙而狼狈的差旅途中，我不想写2021，也不想写2022.我想怀个旧，写写我在债券市场亲历的这十五年。化用一个娱乐圈流行的词来说，我算得上是债券市场的“练习生”——一个出道即入圈、一直在这个行业打拼的人。2007年硕士毕业时，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从德意志银行开启，部门的主要业务是债务资本市场（DCM）和全球固定收益交易（FICC）。作为一个职场菜鸟，乍一进入位于香港中环长江中心的交易室，感觉是十分好奇和忐忑的——好奇的是交易员面前那些永远闪烁的屏幕，仿佛蕴藏着巨额的财富密码；忐忑的是自己在漫长求学途中所学的知识和技能，是否能够胜任这份颇为高端、专业的工作？那年的全球金融市场，危机已在悄悄酝酿，然而外表看来却仍是一片繁荣和忙碌。那一年包括财政部、国开行和多家中资企业在内的发行人在离岸市场发行了数十只债券，我通过参与发行、利率和外汇掉期交易的执行，迅速积累了一些关于债券和衍生品市场的基本框架认知。那一年的工作经历给我留下了很多宝贵的财富，然而印象最深的是我问组内某位前辈一个很“小白”的问题：“咱们服务的这些企业不都是中国的吗？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来香港发债呢？还要搭海外结构、还要准备英文材料和路演……”我记得前辈当时淡定回复我说：“他们要是在国内能有个顺畅的渠道发债，那也就不用来了。”命运仿佛在冥冥之中埋下了许多谶语和伏笔，然而在经历这些时，却懵懂、青葱、浑然不觉。
对于所有金融从业者来说，2008年都是一个无法忽略的年份，它始终与金融危机联系在一起；然而对于债券从业者来说，又是一个不可忽略的“信用债市场元年”，标志性事件包括2008年，发改委放开企业债审批额度限制，开始实行完全条件核准制；同年4月，人民银行和交易商协会推出中期票据，实行注册制。现在回顾起来，从2008年开始（当然如果以短期融资券元年为起点是2005年），以银行间信用债市场为代表的中国公司债市正式崛起，对于提升直接融资比重、加速利率市场化进程、完善货币政策传导机制，甚至重塑整个金融市场的格局，都具有历史性的意义。2008年，于我个人而言也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那年夏天，我离开了德意志银行，加入了当时成立不到一年的中国银行间市场交易商协会，从此开始了自己在国内债券市场的职业生涯。从外资银行到行业协会，这个工作跨度在同学和同事们看来，跨度是相当大的，很多人觉得我是放弃了一份光鲜亮丽的白领工作，选择了去“体制内”求稳。其实，在彼时，短融起步不久、中票前途未卜、银行间信用债市场还在探索成长……我的初心起源于在面试协会前做准备时，读到了周小川行长在中国债券市场发展高峰会上的讲话《吸取教训，以利再战》。这篇讲话稿在如今看来，仍然具有极高的前瞻性和高屋建瓴的视角，也是银行间信用债市场崛起的纲领。从计划经济思路转向市场思维、坚持面向QIB、坚持OTC、加强环境建设、制度建设和改善生态…… 这些朴素而深刻的逻辑，构建了市场发展的基本框架，也在无意中感召了我这个“初生牛犊”，从此成为了中国信用债市场建设者的一份子，有幸见证并参与了此后中国债券市场的一系列创新和变革进程。
从2008年开始，银行间债券市场迎来了快速发展的时期——注册制下的产品创新层出不穷、发行规模连年攀升；基于场外交易的规则和模式逐渐完善、基础设施逐渐丰富……时代选择了注册制、选择了市场化。这一时期的实践、创新和尝试，在金融市场管理制度和方式改革探索中具有非同寻常的现实意义，也极大地激发了债券市场的内在发展活力。在此期间，在交易商协会工作时期，我参与了若干件在事后看来对于中国债券市场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工作——银行间债券市场自律管理框架、《NAFMII主协议》的制定和释义的编写；《债券回购主协议》的修订、衍生产品交易和买断式回购履约保障机制的设计、首家债券信用增进公司的论证筹建、中国版CDS（信用风险缓释工具CRM）的机制设计和首批交易执行……此外，我还部分参与了一系列债券市场基础制度和基础设施的筹建论证和准备——国内首家债券信用增进公司、国内首家基于投资人付费的评级公司、银行间市场数据公司……随着债券市场的日益发展壮大、投资人的多元化、信用的分层和下沉，这些架构的搭建、生态的培育、机制的准备、市场的教育显得尤为重要。2009年，当满世界都把CDS认定为金融危机的罪魁祸首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协会已充分研究了国外一系列信用保险公司和信用衍生产品的交易机制的运行原理，请到当时华尔街最顶级的信用衍生品专家和国内风险管理方面的专家进行研讨，并最终决定成立一家专业平台，提前为信用风险的可识别、可交易、可定价做出机制和技术准备。作为一名普通员工，在上述所有这些工作中，我的角色可能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然而参与这些工作中得到的视野的提升、对市场运行框架的理解、日复一日的熏陶……对我的人生影响是巨大的。如果说我在德意志银行的工作，将我带入了“债券”这个特定的资产领域，为我开启了这扇职业之窗的话；那么在交易商协会和中债信用增进公司工作的六年，则是我职业生涯最为宝贵的一段“内力积蓄期”。一方面这一时期的市场发展非常快，对于我们这一代债券人来讲，这相当于坐上了时代最快的那一班车；另一方面得益于协会尊重市场、尊重专业的工作精神，每一项工作，都和全中国乃至全球市场最一线、专业的机构和专家组成工作组，在大胆设想、小心论证后，再推向市场。
所以，若干年后当我回首那段职业生涯时，收获的绝不仅仅是一段简单的履历，最为难得的，是在自己人生最好的职业年华里，与全市场最具专业度、创造力和严谨性的一群人在一起工作、创造，而这些工作成果，将成为债市历史上不可磨灭的一部分。在进入中债信用增进公司从事债券交易后，我的角色转换成了一名市场主体。其后的几年里，我又在中国工商银行和中信资本任职，从事的都是跟债券相关的工作。这一时期我个人逐渐由协会时期的宏观视角再次转为市场主体的微观视角。由于金融机构业务发展迅速，对人的成长要求也高，在这七八年的时间里，我先后做过固收交易、债券投资、理财产品发行、机构合作等不同性质的前台岗位，后来还担任过私募证券投资基金的合规总监。这期间，债券市场也发生了很多变化，一方面，债券市场在金融市场的地位日益提升；另一方面，很多市场和政策变化也深刻影响着市场的格局。作为市场的参与者，身处其中的体感也颇为真切，很多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钱荒时借过的两位数的隔夜、资金荒和资产荒、资管扩容到固收+、城投信仰、境内外同发行人的利差、人民币汇改、再比如具有重大历史转折点意义的公司债、企业债改革、资管新规，再到后来的对外开放、互联互通……经历了这些年的改革和创新，中国的债券市场终于在全世界有了姓名。2020年，国际三大债券指数将中国国债纳入，我们的市场存量已然成为全球第二。这一时期也是我人生变化最快的另一个阶段，我从一个初入职场的女性成长为中层和管理层，生活中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有了皱纹和白发……
这一时期还发生了一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2013年，MSN宣布全面退出中国——如果你不是圈内人，可能无法理解MSN对债券人的意义。简单点说，2005-2013年期间，MSN对于做债的人来讲就相当于手机号，需要印在名片上互相加的，缺少了这个工具，聊工作、聊业务、聊八卦都会遇到极大的麻烦。聪明的债市小伙伴们，在慌乱了一阵之后，齐刷刷地把MSN签名改为了，请加我QQ：XXXXXXX；大家用QQ找回了彼此，建立了很多群组，也终于找到了组织。那段时间我的QQ好友激增，也让我赫然发现，我身边做债的人怎么越来越多了？各机构里的同事、前同事不用说了，就连那么多校友、同学，还有亲戚朋友的小孩，都能经常遇到做债的——想当年我刚进德银那会，大家不都挤破头去做股吗？后来我突然明白了——这一方面说明我的交际圈子越来越稳定和固化了（逐渐老了的表现）；另一方面，债券市场的发展速度，确实超过了同一时期的其他金融细分领域，以至于形成了人才的虹吸效应。很幸运，我们这代人赶上了债券市场波澜壮阔的大时代，在债市江湖里，懵懵懂懂地从一个青涩少年，成为了传说中的中生代，成为了新人口中的“前辈”和“老师”。而债券市场，也成为了我们人生中浓墨重彩的、独特的标签。这些标签包括：・ 我们说“上行”时不一定是赚钱，说“下行”时也不一定是赔钱；・ 当看到CP时第一反应不是明星八卦，而是一种债券类型；・ 去到旅游景区看到地名的时候会去想他们什么时候发过城投债；・ 在拥挤的地铁车厢里，听到有人边挤车边打电话说“昨天那5个亿给我留好了”的时候，不认为他是骗子，而是彼此能够心领神会、会心一笑……・ 看到“中国人民银行”这几个字，脑海里会浮现出一个慈母的形象……当这些所谓的“内行梗”已然成为我们的集体回忆和标签时，债券市场，某种程度上已经不仅仅是一份工作，而是一群人的精神家园。
2018年，在债券市场从业11年之际，我做出了职业生涯中又一次重要决定——加入当时产品刚刚上线的QTrade。那年夏天，已经成为两个孩子母亲的我，偶然间结识了QTrade的团队，彼时他们正在为这个产品做早期的调研和准备，产品有了第一版的原型，但是提起债券市场，提起银行间和交易所的区别，他们还是一脸迷茫。他们此行找我的目的，是来调研“交易员到底是怎么工作的？”“XX证券的萝卜章事件之后，金融机构对实名认证、合规肯定会越来越重视……”“OTC市场依赖QQ进行询价和沟通，缺乏专业化的服务工具，我们想让大家既能用QQ愉快聊天，又能专业地工作；”“中国债券市场规模已接近全球第二，但是很多工作流程都高度依赖线下和人工”“交易员每天管理那么多的头寸和资产，却只能用Excel来管理工作；”“我们希望推出一款可以让交易员既能安全聊天、又能处理业务、还能提升工作效率的产品。”从“金融版合规版QQ”起步，致力于打造服务债券行业的智能解决方案——这理念既接地气，又充满创新和想象力。作为市场发展的亲历者，我相信，债券市场经历了前些年的发展和沉淀，也经历了近两年的风险事件和阵痛，到了一个需要科技赋能、效率提升、互联互赢的时代。也许是蓬勃发展、日新月异的债市给了我不断尝试和创新的勇气，也许是这些年从事过的不同岗位和角色极大地拓展了我的视野和边界，就这样，我这个一行代码都不会写的债券从业者，凭借一腔热情和孤勇，投身了“固收科技”这个彼时没有人听说过的行业，开始没日没夜地和团队一起开会、讨论、调研、打磨，力争打造一款、让监管合规放心、贴合机构实际业务需求、提升市场整体效率、促进行业电子化的产品。
这几年，我经历了很多难忘的时刻，有人前的高光时刻，也有过无数次失落、怀疑和彷徨……失落来自于自我的落差——我曾经在债券市场创新管理的一线，也在谈判桌上做过高高在上的甲方，如今我的位置换到了乙方再到丙方。怀疑来自于产品的方向——我们的产品除了“合规留痕”，其他的功能真的是机构需要的吗？金融科技，到底多大程度上能帮助金融机构？彷徨来自于道路的选择——创业太难了，996是起步价，007才是常态，我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啊，要不要干脆回归金融机构的牌照业务，选一条更好走的路呢？这几年流过的泪、吃过的苦、受过的白眼和蔑视，不计其数。我也逐渐从一个遇到一点小事就辗转反侧的敏感小女生，变成了一个遇事跟自己说三遍“没什么大不了”的女汉子。所幸的是，我作为一个债券市场的“练习生”和“原住民”，对这个市场的初心、深爱和理解，给了我巨大的能量和支撑，我相信债市需要顶层设计、基础设施、需要市场参与者丰富、需要资产多元化和流动性提升，也同样需要三方服务和科技赋能；我相信债券市场是一个丰富而多元的生态，我们有全中国最优质的用户，他们的智慧和创造力，一定能够引领和帮助我们不断前行。所幸的是，那些职业生涯中遇到的领导和领路人，那些一路同行、共同成长的债市小伙伴们给了我无数的信心和支持，他们让我相信，虽然我们彼此的角色分工不同，但我们对于这个市场都是理解和热爱的，我们所做的事情都是对市场发展有益的方向；所幸的是，随着产品的成熟，我们的合作伙伴、同行者、理念相似者越来越多，我曾经的前辈、同事、同业们，也有很多人选择和看好固收科技这一方向，越来越多的人跟我说“加油！”。比起我十几年前所做的事情，我现在工作的每一天，都显得细小、琐碎和微不足道。然而跟十几年前的初心始终如一的是，我热爱这个行业，热爱这群人，热爱这市场的自我创新和生生不息，热爱这江湖的有情有义、守望相助。如今的我越发坚定地相信，我十几年前义无反顾奔赴的那个江湖还在，那个尊重市场化、尊重专业、尊重创新和开放的债券市场，仍然有着无尽的潜能和活力。此时的债市，正以不可抵挡的趋势在拥抱科技、拥抱未来，而互联、开放、数字化、智能化，正是债券市场未来发展的坚实方向。
所有的梦想都可贵，所有的坚持都滚烫，所有的故事，待到未来某天书写时，都会是一段宝贵的经历和回忆。后记：岁末年初，频繁奔走于北上深，在行程码挂双星后顺利返京，旅途中颇有感慨，细数一下自己这些年在债券市场的一些经历，算是匆匆行走的日子里留给自己的一点慰藉，也借此感恩和表白一下一直努力奔走在债市江湖的每一个小伙伴。刘芳菲女士是南开大学经济学院2002级国经贸系友，现任腾讯企点QTrade公司总裁、联合创始人，在此之前，曾任中信资本资产管理业务合规总监、中国工商银行私人银行部产品经理，并曾在中国银行间市场交易商协会和中债信用增进公司、德意志银行债务资本市场部工作。刘女士毕业于香港大学经济与工商管理学院、南开大学经济学院，毕业后一直在境内外市场从事债券监管、发行、投资、交易等工作。
来源：Fiona和金之聿公众号
编辑：冯双婷、刘东辰
审校：彭支伟
2022年1月15日
